博雅小学堂
给孩子受益终生的人文底色
文 | 郭初阳
语文教学新生代领军人物
博雅《给小学生的文学精读课》导师
《动物农场》这本以动物为主角的小说，为何能成为超越时代的政治寓言？语文教学新生代领军人物郭初阳老师最爱这本书。如何教会孩子读懂一本预言了历史的小说？作者奥威尔有哪些特殊的经历？对比中外名著，如何从开头、人物出场的写作方法中，理解这本伟大的小说埋伏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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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动物农场》的出版
《动物农场》，⼀看书名就知道这是⼀本动物⼩说，⼩说出版后，很⾃然地被放在⼉童读物区。那段时间，奥威尔从伦敦的⼀家书店跑到另⼀家书店，忙着做同⼀件事，就是把新上架的《动物农场》从⼉童故事的书架上搬到成⼈⼩说的书架上。
奥威尔
直到今天，很多⼈也还以为这是⼀本写给⼩孩⼦看的动物⼩说， 没错，这本书适合⼩孩⼦~但我们要知道，这本书适合所有年龄段的读者，⽼年⼈、中年⼈、青年⼈和⼩孩⼦都会喜欢这本书，⽐如年过花甲的贺卫⽅教授就特别喜欢《动物农场》，搜集了各种版本的《动物农场》。
这不单单是⼀本寻常的动物⼩说，⾥⾯所涉及的内容与社会相关，也与政治紧密相关，这本薄薄的⼀百来页的⼩书，有点像⼀副迷你的红外夜视仪，透过它，某些暗中的景象⼀下⼦就变得清晰可见了。
奥威尔构思这个故事⼤概花了六年，但是因为战争和⽇常⽣计问题，⼀直没有闲暇来写。1943年，他辞去了BBC的⼯作，担任《论坛报》的编辑，⼀周上班三天，这才有了⾃由写书的时间，从1943年11⽉开始，到1944年2⽉完稿，想了六年，写了四个⽉。
奥威尔
如今我们能读到这本书，实属幸运，因为这本书的⼿稿差⼀点被德国⼈炸毁。1944年6⽉，德国⼈改⽤巡航导弹（V1导弹）轰炸伦敦，7⽉28⽇，奥威尔的公寓被导弹击中，他的书⼤部分都被炸飞了，但《动物农场》的⼿稿在炮轰中留存下来，纸张竟然完好⽆损，只是起了⼀点点皱⽽已。
这本书的出版也历经坎坷，前前后后投稿五次，前四家出版社都把稿件退回了，退稿理由各不相同，有的担⼼这本书批评苏联，会影响英国和苏联的关系（当时英苏是盟友）；有的觉得动物故事没有市场；还有的说这本书太薄了，不会有什么利润……
第五次投稿，送到了著名诗⼈T.S.艾略特的⼿⾥，他当时是法贝⼉兄弟出版社的编辑——艾略特后来得了诺贝尔⽂学奖，他的《荒原》《四个四重奏》等诗都很有名——⾮常遗憾，⼀位伟⼤的诗⼈错过了⼀部伟⼤的现代⼩说，这是第五次被退稿。最后有⼀家名Becker & Warburg的⼩出版社接受了这本书，在1945年8⽉出版。
《动物农场》出版的前前后后，正是世界历史的⼀段关键期，就在这⼏个⽉⾥，罗斯福总统突发脑溢⾎⽽去世，墨索⾥尼被处死，希特勒⾃杀，丘吉尔参加选举失败，德国投降，美国⽤两颗原⼦弹轰炸⼴岛和长崎，⽇本天皇宣布投降——也许甚⾄可以这样说，随着《动物农场》的出版，第⼆次世界⼤战就结束了，这是⼀个有意思的巧合。
请想⼀想书和战争的关系——焚书坑儒，战争会焚毁书籍；反过来，⼀本书也可以总结⼀场战争，甚⾄终结⼀场战争。书籍，确实是⼈类和平、⽂明与智慧的象征。
《动物农场》出版后是如此受欢迎，连英国王室都派使者来出版社要书，但出版社已经没有库存了，王室的使者只能去红狮街的⼀家书店买。
02
奥威尔⽣平
奥威尔写过⼀篇⽂章《我为什么要写作》，说在五六岁的时候他就知道⾃⼰以后要当⼀个作家。奥威尔的⽗亲在印度殖民地政府任职，奥威尔出⽣在孟加拉的莫蒂哈⾥，后来随母亲回英国，因为家境⼀般， 就努⼒争取到伊顿公学的奖学⾦就读，⼗⼋岁从伊顿毕业后完全可以升⼊⽜津或剑桥⼤学，他却不顾家⼈的反对，选择了去缅甸当警察，在那⾥服役五年后，他又⼀次不顾家⼈的反对，辞了职，体验⽣活， 专⼼写作，就这样过了整整⼗五年的穷⽇⼦。他好像有⼀种赎罪⼼态，觉得作家之路就应当是⼀条贫困的道路，直到1942年他去BBC⼯作，薪⽔才恢复到他在缅甸的⽔平。
年轻的奥威尔
在《我的简历》⾥，奥威尔这样介绍⾃⼰：“我回欧洲以后，在巴黎⽣活了⼤约⼀年半，写没有⼈愿意出 版的长篇⼩说和短篇故事。钱⽤完后，我有好⼏年过着相当艰苦的贫穷⽣活，在这期间，我洗过盘⼦，当过家庭教师，在蹩脚的私⽴学校⾥教过书。我还在伦敦⼀家书店⾥⼲过—年多的半⽇⼯店员。这项⼯作本⾝很有意思，但是缺点是我⾮住在伦敦不可，⽽我厌恶伦敦。到了⼀九三五年左右，我能够靠写作收⼊⽣活了，该年年底，我搬到乡下，开了⼀家⼩杂货铺。它的收⽀只能勉强相抵……我于⼀九三六年 夏季结了婚。年底我去西班⽛参加内战，我的妻⼦不久就跟了来。我在阿拉贡前线为P.O.U.M的民兵组织服役四个⽉，受了重伤，幸⽽没有严重的后遗症。在此以后，除了在摩洛哥过了⼀个冬季以外，我不敢说还做了什么事情，只是写书和养鸡种菜⽽已。”
奥威尔与小孩
1945年《动物农场》出版后，版税收⼊较多，⽣活宽裕起来，他移居到苏格兰西海岸的朱尔岛上，过着农场⽣活，⼀边劳动，⼀边写他的另⼀本⼩说《1984》，可惜因为长期的肺病，奥威尔在1950年就去世了， 年仅四⼗六岁。
03
小说开始的时间
每⼀本⼩说都是从⼀个时代⾥⽣长出来的，有的⼩说有弹跳⼒，能从⾃⼰的时代起跳，翻向未来。奥威尔的《1984》写于1948年，书的名字就是年代数字互换了位置，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放在今天来读，读者会惊叹奥威尔简直就是⼀个预⾔家，《动物农场》也是如此。
要注意，⼩说创作的时间，不等于⼩说⾥的时间。当我们打开⼀本⼩说，⼀页⼀页翻阅的时候，要记得问问⾃⼰：
这个故事发⽣在什么时代？
这个故事持续的时间有多久？
这个故事始于⼀天中的哪个时刻？
时代、时长、时刻，关于⼩说时间的这三个要点，有时是打开⼩说密码锁的三个关键刻度。
接来下，我们来看《动物农场》⾥的时间。
从时代来看，《动物农场》的故事发⽣在现代，因为⾥⾯提到了电灯、风⼒发电、报刊等等，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从时长来看，从第⼀章开始到第⼗章结束，讲述这群动物们光荣与梦想，奋⽃与挣扎，种种经历加在⼀起，时长⼤约是七年。⾄于这七年的时间是如何推算出来的，这⼀点放在最后⼀章⾥讲。
从时刻来看，⼩说的⼀开头就写道，庄园农场的琼斯先⽣锁好⼏间鸡棚准备过夜，他喝多了，⾛路东倒西歪，⼿⾥⼀盏提灯的光圈也随着摇摇晃晃……可见，这是⼀个开始于深夜的故事。
请回忆⼀下⾃⼰熟悉的故事，⽐如《⼩王⼦》，⼩王⼦的出场是在⼀天⾥的什么时候？书⾥写道：“当天蒙蒙亮，有个奇怪的声⾳轻轻把我喊醒的时候，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这个声⾳说：对不起…… 请给我画只绵⽺！”⼩王⼦的出场是在黎明，破晓时分——这⼀点很要紧——⼩王⼦是和第⼀缕阳光⼀起出现的。
那么《绿野仙踪》呢，龙卷风是什么时候来的？“亨利叔叔坐在门槛上，焦虑地望着⽐往常灰暗的天空，多萝西抱着托托站在门⾥，也抬眼朝天空望。艾姆婶婶在洗盘⼦。远远的北⽅传来⼀阵低沉的、呼啸的风声，亨利叔叔和多萝西看见长长的茅草在风暴来临前像波浪⼀样翻滚起伏……”
虽然读者不能确定是上午还是下午，但可能肯定的是，龙卷风是在⽩天的时候卷到了堪萨斯——《绿野仙踪》是⼀个从⽩天开始的故事；⽽当多萝茜从奥兹国乘风回到堪萨斯⼤草原的时候，依然是在⽩天。《绿野仙踪》从⽩天开始，也在⽩天结束。
也许你读过莎⼠⽐亚的《哈姆雷特》，剧本⼀开始，卫兵在深夜⾥见到了⿁魂；鲁迅《狂⼈⽇记》正⽂的第⼀句是“今天晚上，很好的⽉光”，同样在夜⾥开始的。这样看来，《动物农场》的故事，从⼀开始就 有暗⿊感，潜藏着某种幽暗意识，可能会有点刺激，就像《哈姆雷特》和《狂⼈⽇记》⼀样。
04
小说的开头
读⼩说，除了要留意时间，还要特别注意⼩说的开头和结尾，⼀头⼀尾最能见出⼀个作家的功⼒。
《红楼梦》的开头是曹雪芹直接对着读者说话，当⾯交流的感觉很亲切：“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使阅者了然不惑。”
《三国演义》的开头，是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浪花淘尽英雄。是⾮成败转头空。青⼭依旧在，⼏度夕阳红。⽩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春风。⼀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中国古典⼩说很喜欢⽤诗词开头，《西游记》和《⽔浒传》也都是⽤⼀⾸诗开头的。
来看看《动物农场》的开头，第⼀章第⼀段是这样写的——
“庄园农场的琼斯先⽣锁好⼏间鸡棚准备过夜，只是这⼀天他喝得烂醉，竟忘记关上那⼏扇⼩门了。他东倒西歪地⾛过院⼦，⼿中⼀盏提灯的光圈也随着摇摇晃晃。⾛进后门，他把靴⼦甩掉，又从放在洗碗间的酒桶⾥给⾃⼰倒了这⼀天的最后⼀杯啤酒，就爬上床去。这时琼斯太太早已在那⼉打呼噜了。”
来来回回细读⼏遍，不难看出⼀些端倪：
第⼀，鸡棚需要上锁，看来农场有点不太安全。因为鸡在夜间⼀般不会外出，锁鸡棚为了防⽌⼊侵，要么是防⽌偷鸡贼，要么就是防⽌狐狸之类的动物。
第⼆，琼斯先⽣已经烂醉，还要再来⼀杯，可见他饮酒不能⾃控，⼀个在饮酒⽅⾯缺乏⾃制⼒的⼈，在⽣活的其他⽅⾯也会缺乏管理能⼒，估计这个农场并⾮管理得井井有条。
第三，“倒了这⼀天的最后⼀杯啤酒，就爬上床去”，看来不是喝完了酒再上床睡觉，⽽是带着⼀杯酒在床上喝。显然这不是⼀个好习惯，⽽且根据动作的流畅程度来看，已经不⽌⼀次两次了。
第四，“这时琼斯太太早已在那⼉打呼噜了”，琼斯太太已经⼊睡好⼀段时间了，并没有等到丈夫来就寝， 这个场景显⽰出来，这对夫妻，并⾮琴瑟和谐，⽽是感情⼀般。另外，睡觉打呼噜，估计琼斯太太已经不年轻了，也许还有点发胖。
第五，琼斯夫妇没有⼩孩，这是⼀个没有⼩孩⼦的动物农场。像《夏洛的⽹》⾥的农场，有猪，有蜘蛛， 也有⼩孩。
总⽽⾔之，农场主⼈琼斯夫妇的家庭⽣活，有点缺乏⽣机，缺乏乐趣。
05
谈艺录：出场方式
写⼩说或写平常的叙事类作品，常常会写到⼈物，⼀定会⾯临⼈物的出场⽅式。作品⾥的⼈物如果不⽌⼀位，那么有两种出场⽅式可以选择：⼀种是李尔王式，⼀种是小王子式。
《李尔王》是莎⼠⽐亚的名剧，在第⼀幕第⼀场，莎⼠⽐亚就安排了王宫中的⼤厅，让九个主要⾓⾊都登台了，李尔王和他的三个⼥⼉，两个⼥婿，葛罗斯特伯爵和他的⼉⼦爱德蒙，忠⼼耿耿的肯特伯爵…… 李尔王式，换句话说，就是⼀锅端，可以让读者在第⼀时间就有整体的印象，也可以让错综复杂的情节⽴即展开，交织成⼀幅绚烂的图景。
《⼩王⼦》则不⼀样，⾸先出场的是“我”，⼀个飞⾏员，飞机出了意外，迫降在沙漠⾥，忙着修飞机修了好⼏天……然后才出现了⼩王⼦，⼩王⼦慢慢地说起⾃⼰的故事，读者这才渐渐知道B612星球上的那朵玫瑰，其他⾏星上的国王、商⼈、酒⿁、地理学家等等，这些⼈物依次⼀个⼀个地登场，出现在读者⾯前。
如果把李尔王式的⼈物出场称之为⼀锅端，那么⼩王⼦式的就是⼀线牵，⼀线牵的好处是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让读者在不同的时段关注不同的对象，不⾄于眼花缭乱。
《动物农场》中⾓⾊的出场⽅式是哪⼀种呢？显然是李尔王式的。第⼀章的主题是开会，既然⽼少校宣布要开会，那么⼤家就都得到⾕仓参加会议，很⾃然的，全体到场就是全体亮相了。
“首先来的是三条狗——蓝铃花、杰西和品彻尔。接着是一群猪……一些母鸡栖在窗台上。鸽子落到椽子上扑棱着翅膀。绵羊和奶牛在猪后面，开始倒嚼。两匹辕马，拳击手和首蓿，并肩走进来……在两匹驾车的辕马之后，进来的是白山羊穆瑞尔和毛驴本杰明……两匹马刚刚卧下，就走进一窝没有了母亲的小鸭子……小白母马茉莉直到聚会快开始才来……最后到谷仓来的是农场的老猫……”
06
群像里的详与略
⼩说家有点像裁缝，因为⼩说是剪裁的艺术。⽽所谓剪裁，就是合理地使⽤有限的材料，安排好详与略。第⼀章的⾕仓⾥，除了⼀只乌鸦，全体动物都到场了，这么多动物，有些是主角，有些是配角，有些是连名字都没有的群众演员。
是不是应当在主要⾓⾊⾝上使⽤较多的笔墨呢？是的。可以看到，灰⽩⾊的⼤公猪⽼少校，三匹马（拳击⼿、苜蓿、茉莉），⽑驴本杰明，这五个角⾊是详写的，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它们，奥威尔的⽤笔很⾼明。
写好⼀个⾓⾊要兼顾两个⽅⾯，⼀⽅⾯是形象，另⼀⽅⾯是语⾔与⾏动。形象的勾勒，能让读者知道角⾊的外表；语⾔与⾏动，能让读者了解角⾊的动机与情绪、性格与⼼理等内在因素。
以苜蓿为例，外在形象是这样写的，苜蓿“是⼀匹粗壮的中年母马，在⽣过第四胎马驹之后，就没能再恢复原来美丽的体型”；她的⾏动，⼀窝没有了母亲的⼩鸭⼦⾛了进来，苜蓿“伸出两只前腿围成⼀道像是围墙似的屏障”，让⼩鸭⼦们在⾥⾯很安全，不会被其他动物踩踏——苜蓿的细致的爱和怜悯之⼼，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说原理和⽣活原理是相通的，周围的⼈熟悉你的⾯貌，但不⼀定了解你的性格为⼈，别⼈是怎么了解你的呢？就是⽤孔⼦所说的，“今吾于⼈也，听其⾔⽽观其⾏”，也就是说，你得通过⾔语和⾏动，活出⾃⼰理想的⽣命。⼩说是虚构的，然⽽读⼀本优秀的虚构⼩说，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我，在真实的⽣活中获得⼀些线索。
奥威尔对各种动物都相当了解，他写那只猫咪，不到四⾏，写得多么好，养过猫的⼈读到这⼏⾏，都会会⼼⽽笑。⽂学是给⼈带来快乐的。
最后有两道思考题：
注释：《英国式谋杀的衰落》第191-192页，[英]乔治·奥威尔 著，董乐⼭ 译，上海译⽂出版社，2007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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