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举（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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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社交媒体中，流传这样一个帖子，根据专利库数据，截至今年3月，我国在棺材、墓碑、骨灰盒、花圈等各类殡葬上的专利数至少超过9300个，数量稳居世界第一。
中国棺材专利数为1911个，第二名美国只有1843个。骨灰盒专利，中国有4300个，而全世界骨灰盒的专利总共才只有8270个，仅中国的骨灰盒专利数就超过全球的一半。
在给出数据后，帖子火力全开，输出嘲讽：
“中国殡葬行业专利数居全球第一，成绩可圈可点，又有了一项卡西方脖子的技术。”
“我们虽然在光刻机、芯片等方面暂时落后于人家，但至少通过殡葬领域扳回了一局。”
很多人认同这个帖子的嘲讽，认为中国人特别是企业家，只知道赚钱，“该研究的不好好研究，尽搞些没用的”，把资源花在了不必要不应该的方面（尤其是殡葬还是一个带着一些社会禁忌的行业），“中国就没有真正的创新。”
这个帖子唤起了包括反感殡葬垄断经营在内的种种情绪，其中一种，就是对核心科技的推崇，和对日常生活创新的鄙视。
这并非孤证。“推崇核心科技，鄙视日常生活”的情绪不是偶然产生，它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症候。此前，某微博大V将Open AI与“抖音开通外卖服务”做比照，指责中国技术公司“就会在这些低端的地方疯狂竞争，高端从来不去。”这条帖文下，响应者众——“整个环境都是这样，只是不断在技术含量低的行业里内卷，而对更有格局、更有挑战的行业敬而远之。”、“商人重利轻国力，有钱不挣搞什么劳什子研发赔钱还不知道咋样。”
核心科技当然要发展，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同时，是不是日常的创新就没有意义，活该被鄙视？把资源消耗在日常生活而不是上天入地的高科技研发上，就是一种浪费，占据了核心科技的费用，与“发展”的目标相悖？
先来看数据。
不管是棺材还是骨灰盒，多是外观专利，专利的多少反应了这个市场的繁荣程度，反映了该国国民在相关领域的投入。中国的骨灰盒专利占到世界一半，这是很正常的。中国火葬比例更高，骨灰盒的专利自然会更多。考虑到中国是一个制造业大国，作为市场的供应方，申请更多的专利是正常的。
再来看棺材的专利数据。中国14亿人，美国3.3亿人，中国制造的棺材还会出口到日本、韩国、欧美等多个国家。所以，按道理，中国的棺材专利起码应该是美国的3-4倍。但实际上，中国的棺材专利仅仅比美国多70个。这证明什么？证明美国这方面的市场更大，老百姓为此花的钱更多，更重视人的身后事尊严。
实际上，美国的火葬率为30%，大多数人是土葬，土葬无论是花费，还是使用的土地都比火葬要多得多。在这方面，美国人花费的金钱、所消耗的资源更多，殡葬市场也更发达。这背后是老百姓的生活更丰富，更有尊严。而与此同时，美国也是世界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并没有因为殡葬消耗了过多的资源而影响科技发展。
但是，把日常生活的技术（哪怕这些技术也包含创新）与核心科技研发对立起来的话语，一直在中国互联网上流传。常见的是外卖羞辱、电商羞辱。ChatGPT火了之后，就有人批评国内的科技公司，说他们只顾着自身的利益，不是搞电商、就是搞直播；不是放贷款，就是搞社区团购；不是做外卖，就是搞打车。没有核心科技，没有核心芯片。然后，这些说法之后，往往连着要夯实基础科学研究的说法。
基础科学是发展创新的根吗？当然是。那么还有没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呢？
文艺复兴是人类文明飞跃、进入工业社会的开端。它把人性从宗教束缚之下解放出来，人的需求得到了满足，人的欲望被激发。一方面，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会努力工作，想方设法满足市场（他人）的需求，围绕日常生活和人类需求的创新应运而生。另一方面，各种需求也不断刺激着市场的创新。在这种循环下，市场繁荣，经济发展，各种创新不断出现。经济的发展带动了税收，税收积累到一定程度，国家有钱投入不那么直接满足市场需求的、但目光更为长远、在日后可能有更深层次更多方面影响的基础科学。所以，并不是抛弃日常生活中的服务业，把人的遗体都当肥料处理，把所有资源都投入高科技研发，就能得到发展。历史告诉我们，事实恰好相反，只有尊重人，满足人的需求，才能得到创新与发展。
一般公认航天技术的发展是从美苏冷战和军备竞争开始的，两个国家都投入了大量资金，尤其是苏联，不惜为此压制满足民生的轻工业，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2019年6月，美国航天局宣布，将允许私人乘坐美国飞船前往国际空间站旅行。美航天局批准私人游客进入国际空间站，是因为该局计划2025年停止对国际空间站的直接支持，转而将这一国际航天项目商业化，开放私人旅行则是商业化的一部分。现在，维珍银河、蓝色起源、马斯克的SpaceX公司，都在不断推进太空旅游。满足民众需求的商业，才是可持续的。
现在最热的ChatGPT，也是基于人的需求产生的。2017年，OpenAI团队开始在DOTA2上尝试自己的AI和算法；2018年6月，战胜4200分人类选手；2019年4月，击败人类世界冠军。当时有条新闻是“AI战胜DOTA24200分玩家，震惊比尔·盖茨”，三个月后，微软投资OpenAI公司。你以为科学家怀着“全人类发展”工业党式的崇高目标，在实验室呕心沥血做科技的研发，结果AI是一群科学家为了赚钱，让游戏变得更好玩捣鼓出来的。而AI所需要的算力芯片，也是由电子游戏不断推动出来的。正是无数人的普通生活需求，才推动了技术的发展。
驱动这个发展的，是普通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充满平凡欲望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无数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平凡目标而努力，它不是星辰大海，也不是宏大叙事，也没有那么激动人心，却是最高效的刺激创新发展的办法，无论是日常创新，还是高科技与核心技术的创新。
现在提倡用超大市场规模去促进创新。要利用超大规模市场优势，首先就要承认市场的正当性、正确性，而不仅仅是工具性的“有利的”。市场的价值，不仅仅是对创新的支撑作用，更重要的是，对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价值，为老百姓创造一个更便利、更舒适的生活的正当性，以及在这个过程中，通过人们的需求，通过“看不见的手”，决定的产业结构的合理性。
换言之，就是高科技创新所需的产业结构，市场应该是决定性因素。即在市场经济驱动下，由市场决定产业结构，由市场来决定，多少人学文科、多少人学理科、多少人送外卖、多少人做直播、多少人做服务员、多少人从事科研、多少人从事制造业。看起来，这样很多人都去做了与高科技创新、与制造业无关的日常工作，但这才是达到创新的最高效途径。
现在中国人很急，想要高科技创新，却鄙视这个市场过程，鄙视服务业、第三产业，恨不得把第三产业都干掉，全部拿去做高科技创新。他们瞧不起外卖、瞧不起方便的买菜、瞧不起老百姓吃上一口热乎饭，瞧不起建造更宽的房子。其实他们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但他们就是鄙视自己的生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够星辰大海。你要说他们真愿意抛弃安稳、舒适的生活，真抛弃淘宝、外卖，他们其实也不愿意。但在传统重视重工业的情结下，他们鄙视自己所需要的经济发展，鄙夷自己的日常生活。
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到卖课赚钱的成功学，到抖音快手的直播小姐姐，大家都在说，中国的高科技创新发展，不在淘宝、不在电商、不在短视频，而在实验室。其实，他们都恰好说反了，支撑中国高科技创新发展的，恰好就是外卖、淘宝和直播。这些产业，刺激了需求，提供了就业，激活了经济，才能支撑创新。不懂这个道理，可以看别人是怎么过桥的，不必摸石头。
以前中国想要实现钢产量的赶美超英，结果搞坏了经济结构。改革开放后，也没提这个事，但有了建筑业的大扩张，中国对钢的需求上去了，就成了全球钢产量第一。同样的，没有游戏、短视频、社交媒体这些东西，对人工智能、对芯片的需求也上不去。没有充分的就业，就没有旺盛的需求，高科技创新自然也就是不可持续的。
1992年初，邓小平南巡。他去参观了深圳的高科技公司。在此之前，他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他是明白科技创新的意义的。但1992年6月，在他南巡之后，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关于加快发展第三产业的决定》。《决定》指出，加快发展第三产业，是优化国民经济结构的有效途径，缓解就业压力的主要出路。加快发展第三产业的重点是：投资少、收效快、效益好、就业容量大、与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关系密切的行业，与科技进步相关的新兴行业，农村的第三产业，以及对国民经济发展具有全局性、先导性影响的基础行业。
我们都知道，1992年提倡发展第三产业，并没有让中国的制造业衰败，相反，中国成了世界工厂。这当然有WTO带来的效应。但就业推动需求、创新的意义，在内循环越来越重要的今天，值得深思。
*题图来自电影《流浪地球2》
